2012年7月15日星期日

赖在纽约,中国物理博士的“捡破烂”日记


这是一位匿名博士生写下的日记,这种大彻大悟后心灵的放飞,不是一般俗人能理解的。同时也充分体现了西方养老制度给人带来的悠闲的心态,不是那种自我吹嘘如何优越的制度所能涵盖的。
我不去想是否能够,既然选择了远方,便只顾风雨兼程。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,既然钟情于玫瑰,就勇敢地吐露真诚。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,既然目标是地平线,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。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,只要热爱自由,一切,都在意料。
兑完了易拉罐回来,看见门上夹着一张纸条。不用说,肯定是房东在催账了。这个月的房租还欠着,房东已经几次扬言要来抄家了,只是还没有付诸行动。看来说话不算数并不总是坏的。
找工作基本上没希望了。八个月了,面试了五家,结果惊人的一致。我读物理博士时的实验结果从来没有这么一致过。当初搬家到纽约,孤注一掷找所谓的矿工,希望把30年的光阴来个大翻盘。当然,这样的雄心壮志现在已经完全让位给了捡易拉罐换钱付房租了。这还是最近才发现的一条生财之路。不过竞争对手也多,都是说广东话的老头老太。
捡易拉罐也是技术活儿,不掌握诀窍也做不好。要在傍晚时分出动,太早了垃圾袋还没有扔出来,太晚了被老头老太抢了先。如遇seaport举行露天音乐会,就属于比较意外的事件,往往伴随着易拉罐的大量出货。我现在要清点一下今天兑易拉罐的钱了……
得而复失的100美金
和东边不一样,运河大道西边的易拉罐似乎是完全不可预测的,也就是马汀狗(martingale)的标准状态。
看来今天运气不好。我没捡到易拉罐,却注意到街边围了很多人,我拨开诡异兴奋的人群挤了进去。原来是有人设局赌博。三个矿泉水瓶盖,一个红豆子。猜豆子在哪个瓶盖下面。赌注是惊人的100美金。赌客却不像是有钱人。设局的是一个肥胖的黑女人,貌似精明,对我大喊:“Just point it.”我不想参与这样的赌局。
但我还是很快就看出了这个赌局并不是1/3的胜率。虽然黑女人手法很快,但是还是可以很容易跟踪到红豆子。而且红豆子在瓶盖下面竟然能透过一抹红色。
我指了一个瓶盖,揭开真有红豆子。我竟然赢了。黑女人没有丝毫犹豫地抽出百元大钞给我。我急忙捏住大钞,但是抽不出来。黑女人嚷道:“Show me your 100 bucks.”我没钱,我连赢钱的资格都没有!
Derivatives
垃圾会有很多衍生物(derivatives),天生就有的,不是华尔街的肥胖的CEO们空想出来的骗钱的玩意。我就是垃圾衍生物,我捡垃圾,我从物理博士到一文不名。
傍晚匆匆赶到中国城的Pellstreet。路过一家饭店门口,看见一个长相很福建的干瘪老头蹲在他的自行车下面倒油桶。自行车上面夸张地挂满了餐馆用过的32磅的白色食用油桶,很多。这种油桶是不能换钱的,我知道。
老头慢慢悠悠的把油桶往另一个桶里倒。我注意到其实每个空桶底还剩一口黄黄的油。要倒出来却颇为不易。油是有黏性的,这是油分子侧链之间的引力引起的。所以油会附在桶壁上,能流出来的或许只是一小滴。这个工作需要耐心。显然老头符合这个工作要求。他已经收集了小半桶油了,小半桶食用油,他可能会用这个炒菜。
食用油也是垃圾的衍生物……
四维时空和虫洞
时空是四维的,你不需要是物理博士就能明白这一点。捡易拉罐也需要掐好时间和地点才能捡到。虫洞是连接两个四维时空的通道。当我通过虫洞时,原子会被重新排序,我就在虫洞的另一端获得了重生。但是我没法携带信息,所以我在虫洞的两端都失忆。
Seaport到孔子大厦,两个相距较远的易拉罐地点。但是扔垃圾的时间却很接近。我必须在Seaport完工后迅速赶到孔子大厦。推着超市购物车,装满空易拉罐赶路,罐子们会发出非常吵杂的响声。
人在这种状态下会恍惚发呆。直到路过布鲁克林大桥的桥底,被桥上滴下来的冰冷水滴直穿后脖颈来个透心凉,才会从发呆的状态恍然醒悟过来。发呆的本质其实就是通过虫洞到了四维空间的另一端,返回后却完全失忆,只有时间的流逝证实了虫洞的真实存在。
无产阶级的援助
“东” 就是贫穷。东方国家,东欧、东德。当然,东纽约是这里的贫民窟这毫不奇怪。不太冷的时候,我能够打开窗户看到后面的破败小街。有个破房子,窗户上钉着木板子,墙上有油漆喷的大的立体感的字母。几个月前搬来一家墨西哥人。他们认识我。有时候看我走过来,会提出一大袋子空罐子给我,同时感谢我正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。我其实没有工作,他们有。因为那个墨西哥男的前几天很兴奋地告诉我,他找到工作了。我问是什么工作,他说是cut fish。要每天早上4点钟起床,我表示了祝贺。今天路过的时候,在他们门口捡了个空易拉罐,上面插着一张钱,是20美元。
秘笈不外传
捡易拉罐不纯粹是体力活。只要是人干的活,都是有诀窍的。
首先就是要发现新的易拉罐地点,淘汰枯竭的易拉罐地点。好喝啤酒的住户搬走以后,自然易拉罐的来源就枯竭了。这样的地点要排除。新住户搬来后,要观察是不是又是一个酒鬼。有的每天都有一两箱子罐子扔出来。那就是钱。
对纽约的大小公共聚会要留心。经常会扔很多很多空罐子。这样的聚会一般都是在几个固定地点,时间却不固定。还有就是罐子的牌子,不是每个罐子都能换到钱的。有的罐子纽约是不收的,除非拿到缅因州去换钱。哦,对了,罐子回收机也各有不同,有的很挑剔罐子的牌子,有的很宽容。和人一样。
还有其他的诀窍我现在不能告诉你。
所罗门王的宝藏
《所罗门王的宝藏》是一部老电影。电影里,所罗门王囤积大量金银珠宝,宝藏所在地没人知道。我也不知道。但是我也有一个秘密地点,别人不知道。所罗门王也不知道。我捡到大量的易拉罐来不及换钱,又没法拖回家,就会暂时存放在我的藏宝地点,上面搭上油毛毡。没有人会注意到下面是钱。第二天我会起个早床来把财宝拖出来,还要避免被他人看见。这样会产生一些刺激兴奋感。我也许会画一张藏宝图,然后把它扯成两半,分给两个继承人。又或许会写一首诗,暗示藏宝地点,只有聪明人才能看明白。但这有一定的危险性。福尔摩斯探案集里面有一篇“马斯格雷夫典礼”。管家和福尔摩斯都是聪明人。管家其实更聪明,先一步看明白了那首诗而发现了宝藏的秘密,但却栽在女人手里。
其实我没有宝藏,我只有一些没人要的易拉罐。或许早就有人翻开过油毛毡,但是没人在意那些垃圾。
平地大道的农贸市场
东纽约的平地大道(Flatlands Ave)附近,所有的不像样的东西全在这里扎堆,像样的东西你一样也看不到。但有一点例外,这里有受人喜爱的廉价的农贸市场。说廉价其实并不准确,大家其实把它当成免费菜市场。傍晚6点钟光景,小贩会开始收摊。具体方式有两种:超低价甩卖,或者倒扣在地上踩烂。而最终结局都是在地上踩烂,因为超低价还是不会有人买的,大家都等着捡免费菜。
运气好的话能捡到整箱子的芹菜,我一般不需要这么多,就会招呼附近的看得顺眼的或黑或棕或灰的哥们,一起分享。或者交换一下对方手中多余的菜。大家都兴高采烈,混乱肮脏的菜市场上弥漫着过节的气氛。当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,大铲车会过来把地上的垃圾撮成一座小山,里面全是破烂的青椒茄子芹菜洋葱和板条箱之类。
大家都满载而归。我也是。
弗来明戈的纹身
有人在敲门,我犹豫着把门打开,幸好不是房东,是墨西哥邻居。我问他有什么事。他说要我帮个忙,我说行,是什么事?他说他的名字用中文怎么写。我询问了之后写在纸上给他。他很高兴,问我能不能用中文书法写给他。我觉得这个忙我能帮。
我大概花了25分钟,在一张旧报纸的空白处把他的中文名字描成楷书。然后小心的撕下来给他,我觉得他很感激我。几天之后,我路过墨西哥邻居家,他正在门口摆弄一把烂锯条。看见我,颇为自豪地展现左胳膊给我看。上面纹着四个楷书汉字——弗来明戈。
带血的鱼头
弗来明戈凌晨3点来敲我的门的时候,我早已戴好帽子穿好大衣,还不忘在口袋里面塞上几个塑料袋子。弗来明戈带上水,我们就在夜幕中匆匆出发了。筋疲力竭又冷又饿的时候,弗来明戈说到了。抬头发现是一处海滩,乱石嶙峋,长满青苔和贝壳。地上却有凌乱的脚印和拖拽的痕迹。岸边有一条废弃的木船,半船仓水。弗来明戈踩着乱石跳过去说,今天果然有。我也看见岸边有很多血淋淋的鱼头,有的很大,有的还在动。很显然,渔船刚来过。弗来明戈拿出他的塑料袋,一个套在手上当手套。另一个用来装鱼头。很快就捡了一大袋子鱼头,然后又加了几层袋子提着顺手。我也捡了更大的一袋子鱼头。
国际友人的问候
收获一大推车易拉罐的日子屈指可数,今天就是这样的一天。我已经在易拉罐回收机旁边工作了好一会儿了。我的后面还有一个黑人,他有一小袋子罐子。他在等我。回收机的设计是笨拙的,只有听到易拉罐被哗的一声压碎的时候,才能塞进下一个。
有时候塞进去还要转好几圈,又吐出来。换个方向塞进去,又可以了。如果几次都吐出来,我就把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。表示这个不能换成钱。回收机是通过扫描条码来认识罐子的。如果复印很多条码贴在所有的罐子上,那么应该都能换成钱。愚蠢的回收机!
黑人似乎等得不耐烦了,开始左右晃动。课本里面讲过,多线程可以减少等待时间。也就是说,我扔一个罐子,换黑人来扔一个,然后我再来,如此而已。我觉得是自欺欺人,我读过的课本大部分是胡说八道。我还有半车子罐子。黑人终于等不了了,大叫:“What the  hell?!
上帝的蓬蓬车
布鲁克林学院东边的东42街,那里有一座教堂。我去那儿不是因为我是上帝的羊。
我不进教堂,我只去教堂后面停车场。那里有一个黄色的铁皮箱子,一人多高,这是捐东西的地方,也是我捡东西的地方。有几个篮球扔在地上,我挑了一个手感好的,我还没想好去哪儿玩球。有一个烤面包机,我捡起来发现好像坏了,又放下。还有一双鞋子,看起来很脏,我是不屑于要的。还有一箱子别人不要的玩具,都是一些式样非常古旧的汽车模型,和烫了卷发的男人画片。大概是猫王时代的东西,都是一些旧东西。除了一辆蓬蓬车,那是一辆看起来比较新的蓬蓬车,小孩子用的。可以坐,也可以躺,前面有小餐台,下面有踏脚的。上面还有帐篷可以撑起来挡太阳。我小的时候没有享用过这东西,那个时候的人们需要找关系到车间弄几根铁条,然后求人把它焊接起来,坐在上面大概像古代的囚车。
爱因斯坦说上帝不掷骰子,上帝看来掷蓬蓬车。
我的物理学垃圾
我捡垃圾,我也扔垃圾。今天晚上要把一些垃圾书清出来扔掉。《量子力学讲义》两本,我能说出哪个公式在哪一页。还有两本很厚的习题书,手写的,有代表性的题我都做过,我把他们放进垃圾桶。《近代数学讲义》,一堆稀奇古怪的符号。学了不用,现在再翻开好像没学过,也进了垃圾桶。《费曼物理学讲义》,啰哩啰唆,不是我喜欢的书。然后看到了我的paper,是一篇晶体衍射的文章,我的30年光阴就浓缩在这几页纸上,我用量子力学来研究这个问题的。《物理评论》上有copy,全世界到处都能找到这个copy,所以我不需要保留这个,它也进了垃圾桶。我不停地扔,我的纸箱子很快见了底。我其实没有什么可保留的。他们都是垃圾。
30岁的单车
弗来明戈的儿子在家门口用锈铁丝在地上掏一个洞玩。我骑着单车在他面前转了几圈,我很满意,我花了一整天时间修好了这辆车,捡的。我把锈死的链条拆下来在地上摔了很久,直到水泥地上出现了一大片白印子。唯一的麻烦是那个密码锁,四位。我随机地试了几次,打不开。我把它调到零,一个一个地试。我需要试一万次。当我最终试到四个九的时候,还是打不开。弗来明戈家门口有一箱破烂工具,我拿起一个拧歪了的螺丝刀,又放下。然后看到一把合不拢的钳子,我没有碰它。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。我从四个五开始又试了一次,这次打开了。这不难,我知道它一定有一个答案。但是很多问题不一定存在答案。或者是混沌态,有无穷无尽的答案,也就是没有答案。
我又骑了一次,直到街头南边的那段废弃铁路,然后回来。我需要捡一个气筒,虽然我已经很满意了。弗来明戈的儿子已经走了,他可能回去吃饭去了。
哥伦布公园的精灵
我觉察到的时候,一个黑女人已经坐在石头凳子的另一侧了。她有一只竹篓,里面有木屑和彩蛋。她说她认识那个守门的,所以拿到了只有小孩子才能领到的篓子。
这个公园称作一小块空地更合适。一道铁丝网把公园分割成更小的两块,那边一块是草地,有个守门的只让小孩进去。大人在铁丝网外面看,或者闲聊。小孩在里面跑,或者叫。黑女人接着,彩蛋里面是巧克力,可以吃的。我说我知道。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她认识那个守门的,所以拿到了只有小孩子才能领到的篓子。我看了一下守门的人,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说法。
我走的时候,小孩还在里面跑。我说的精灵是指那个守门的。如果你学过热力学,你知道我在说什么。
冰箱贴
我把一个冰箱贴剪坏了。我发现没有修补的可能了,这是我花了40美元邮购的。几个简单工具,一个冰箱贴样品,和一套原材料。按照样品做好后,邮寄回去。合格的话,会寄更多的原材料给我。他们会按照成品付钱。
但是,我把它剪坏了。
运河大道的奢侈品
运河大道东的奢侈品分两类:真的和假的。我无法鉴别真的,但是那些晃眼的金银首饰店显然不欢迎我。我只能挤在街边侃价的人群中,时不时摸起地摊上的假表,用拇指擦亮表盘左看右看。我需要买一块手表看时间。和老板艰难地侃价到5块钱,然后我发现表带太长。老板拿出一套工具把表带去掉了几节。我求他把那几节还给我,然后返回。我对今天的购物比较满意,我开始兴奋的摆弄这个表。我把分钟调到0,发现时钟不能指到整点。转了几圈还是不行。我忙回去问那个老板能不能修好。他接过去看了一下,摸出一叠钱,抽出5块给我,说,你走吧。
遭遇传道人
过了一会儿,有人敲门,然后他们开始敲我的窗户玻璃。我只好掀开窗帘。果然是他们,那两个穿着黑西装的年轻人,我前几天遇到的两个传道士。我只好把他们让进来。他们问我那本摩门经读得怎么样了。我说我没时间。他们说其实不用花很多时间,每天只要抽出30分钟就可以了。我说我现在要谋生,没有办法认真读那本书。然后他们开始大侃创世纪以及耶稣到南美洲传道的神迹,以及强调这本经书的重要性。然后我给他们普及了一下天体物理的基本知识。然后他们继续强调要先相信神,不要纠缠细节,神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的。我们的对话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,没有交点。看来,还是不学物理比较好。物理是可以明目的,但是看得太透了反而不好。就像亚当夏娃本来很快乐,吃了蛇果,反而看明白了很多事情,徒增烦恼而已。
我的同事
如果捡垃圾是一个工作的话,我也有几个同事。一对老两口,每天很高兴的样子,说靠捡易拉罐,老家已经盖起了楼房,准备再干一阵子就回流了,再也不来了,反正身份早就黑了。还有一个越南人,把我当假想敌。早上看见我,就随便指一个方向,说那边有,然后自己却往另一边跑。其实,两边我都捡过了。另一个老头,知识分子模样,看见我总是很不好意思地说,随便捡捡,是个早餐钱。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我靠这个付房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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